猛虎细嗅蔷薇（5）
于是，杜拉斯在母亲心中，成了一个自私，自恋，自卑，自负的老女人，以故作悲伤的语调，幻想并炫耀着年幼的十五岁时的自己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以及不合世俗的爱恋。于是，我的母亲盯上了我的父亲，天真，羸弱，柔软的我的父亲。于是，我的母亲下意识地逃避着娃娃鱼，她的好友，父亲的画中人。
娃娃鱼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可是漂亮的女孩子还要聪明干什么呢？我的母亲在青春时这样想，或许她现在依然这样想。
娃娃鱼出生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冬天，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小小的雪花在温暖的光线中交织着，离散着，带着种脆弱而易碎的美感，愈发显得珍贵与让人爱怜。雪是冬天给予人世的馈赠，或许伴着冬雪出生的娃娃鱼也一样。
“她有像白雪般透彻的肌肤，有乌木般浓黑的头发，有花蕾般鲜润的嘴唇。”母亲如是说。
“懂了，娃娃鱼是白雪公主。”母亲听完，只是笑笑。
或许是是因为娃娃鱼的父母望女成凤，娃娃鱼身份证上的出生月份被从十二月改成了八月，因此不必再和其他九月至十二月出生的孩子一样，在幼儿园多待上一年。可她的父母们最终还是失算了。这次失算或许没有改变娃娃鱼的一生，但这次失算或许改变了我父亲的一生。
娃娃鱼和我父亲都喜欢画画，小学一年级二人同桌，总是在上课时偷偷将草稿纸垫在书本底下，细细描摹着各色事物。娃娃鱼告诉我父亲，她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学会了画画。我父亲刚想夸赞她是个天才，就又听见了她的一句，可是我六岁才学会说话。我父亲瞪大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笔尾已经被咬得坑坑洼洼的铅笔从手中悄然滑落，落在了刚好路过的女老师的黑色高跟小皮鞋上。那堂课的后半部分，我的父亲在教室外面度过。但他不会后悔。
那天是2007年6月8日，那天娃娃鱼七岁半，那天我父亲不足七岁，那天我的父亲知晓了娃娃鱼的不完美，那天娃娃鱼在我父亲眼中从一个白雪公主般的童话中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现实中的女孩，那天我父亲爱上了娃娃鱼。
2006年，幼儿园旁边的小学不愿意收娃娃鱼，即使她“出生于”盛夏八月，赶上了今年入学的末班车。因为娃娃鱼不会说话，她不是白雪公主，她是“哑巴公主”。
“要不，去特殊学校吧？当然了，最好的办法是让这孩子在幼儿园再留一年，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发生。”招生处的咨询老师小声地建议道，娃娃鱼记得，那个女老师的语气中带着不忍。她一直认为那是个善良且关心孩子未来的好老师，高中时娃娃鱼仍常常在和我母亲交谈学校里老师的教育问题时提及这件事，即使她的面容在娃娃鱼的脑海里早已模糊。
而女老师口中的奇迹，在娃娃鱼和父母离开小学后便发生了。他们去了一家水族馆，娃娃鱼在五彩斑斓的热带鱼面前无动于衷，娃娃鱼在憨态可掬的海豹面前无动于衷，娃娃鱼在一条父母心中恶心丑陋的娃娃鱼面前叫出了声。
“娃娃鱼，娃娃鱼！”“娃娃鱼，娃娃鱼！”“娃娃鱼，娃娃鱼！”娃娃鱼是娃娃鱼说出了第一个词汇，或许也能被称为第一句话，那之后的许多天里，不论父母同她说什么，都回到娃娃鱼。再后来她慢慢地学会了说话。她总说是父母心大，开明，在被学校拒收后依旧乐观地带她出去玩，方创造了这个奇迹。
我母亲听完之后悄然在心中自语说，娃娃鱼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娃娃鱼有个清澈梦幻的名字——沈溪静，这个名字在“娃娃鱼”事件后逐渐被“娃娃鱼”这个外号取代。母亲听到时总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他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三岛由纪夫在《萨德侯爵夫人》中如是说。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娃娃鱼”这个外号时，脑海中总是传出这段话。娃娃鱼会知道三岛由纪夫吗？娃娃鱼会这么想吗？我母亲不知道，可她总觉得答案是否定的，毕竟，娃娃鱼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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